悦岁迟

吊一口仙气儿

我梦到一群人,他们瞪大了双眼朝着我笑,可是他们的眼神却毫无波澜……

我梦见一张非常诡异的照片。

这个梦很奇怪,整个梦没有别的任何场景,只有一张照片。

它是黑白色的。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站着一圈人,他们有的穿着旧时代的服饰,抱着孩子一家三口,有的是现代的妆容,有的是学生,有的是青壮年,有的是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小孩,被父母牵着,身高还不到人的腿根。

我坐在男人摩托车的后座,天还没亮,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我最近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起这张照片。我只找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权当做解闷。

梦里我还在上学,从我那个令人作呕的重点高中退学,去了一个普通的中学借读。学校的地址很偏远,旁边两里路就是农地。

学校破得像是什么特意装饰出来的鬼屋。我转学的第一天就是考试。

一间教室的面积很大,大概有我家临时租的屋子那么大,一个教室里只有十个考生。

考试是临时通知的,上午我们还在老师有气无力的讲解下昏昏欲睡。不知道为什么,那次考试考了三次数学——也有可能是出于我对于数学强烈而又愤怒的敬畏。

考场显得空旷极了,铁锈凝在灯管上,灯丝气息奄奄地刷着存在感,我相信如果能把它发出的声音转化成灯光那么我就可以看得清眼前的卷子了。

监考老师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挑高了眉毛扣自己指甲里的泥——这也是我猜的,毕竟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巡考来了,监考老师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两个人大声地聊起来。

我很想骂人,不知道是因为这道算了五六遍都算不出来的破导数还是因为监考杠铃一样的笑声。

考试结束了。

监考开始收卷子,大概是因为人少,卷子是她大驾亲自来收的。巡考坐在原来她扣手的椅子上,两个人隔着银河那么远的距离大声喧哗。

她走到我面前然后停了下来,好像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两个人笑起来。监考收来的卷子就这么随着她胳膊支在我桌子上的动作大大咧咧地展示在我眼前。我趁她忙于从大笑里喘口气的功夫偷偷核对了几张——我还保持着我重点高中学生的高傲,如果只是一个人的答案是不足以让我相信的。

她还在笑,没看到我改掉了三道多选题。

卷子收走了,男人一声嗤笑打断我的话。

他嘲笑我痴心妄想。他说我嫁给他之前从来没上过学,今天是我第一天去学校,应该是太兴奋了才会做这种梦。

我总觉得他这话很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但是我很敬仰这个男人,相信他应该不会错。

他突然开始加速,我有些坐不稳,想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想了一想还是收回手死死抓着屁股下面的铁栏杆。

我继续说我的梦。

我说考试结束了,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人挤在走廊。我逆着人流以时速多少……我算数不好,总之花了十多分钟才回到班级。

可是我还是迟到了,被英语老师骂了一顿。但是我只是借读生,所以他让我滚回座位去,我没听他的,从门口跑了出去。

我跑得很快,像是飞一样跑到了学校紧闭的铁栏杆前然后被挡住,用头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它,直到头破血流,可大门还是没有打开。

梦境一转。

我在一处地下室里,周围似乎是我的同事,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规则,那边开始的警铃已经响起来了。

我抓着我自己的身份牌往死里跑,每在墙上遇到一个发光的按钮就按下去。它们有的会打开一个暗道,我会改变道路跑进去;但是有些则会突然响起警报,吸引来一群丧尸追我。

这地下室是一个迷宫。我发誓,如果这是现实我绝对跑不了这么远。我感受不到喉咙里的血腥味,所以这应该是梦。

迷宫永远没有尽头,我总感觉这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每一次这个梦的结局都是我在那个黑得只能看见墙上泛着绿光的按钮的地下室里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从梦里醒过来。

这个梦就在我无尽的奔跑中结束了。

我笑起来,说这个梦真的很奇怪。

男人没搭理我,前面转盘道上有两辆车撞在一起堵在路上,他喊了一声“操”,一脚踩住刹车。

我因为惯性终于没把住,下意识地抱住男人。

回过神来的我有点害怕,连忙松开手可怜巴巴地抓住他的衣角。

男人说我是嫁给他了的,所以他应该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吧。

他半回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感觉他似乎不太喜欢我,所以我缩回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身体两边。

凌晨的风很大,男人送我去的学校应该离家里很远,所以才会在天上星星还在闪的时候就披星戴月地出门。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汽油味,熏得我脑袋生疼。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来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可是我怕男人生气,所以我紧闭着嘴,只敢用鼻子多呼吸几口气缓解我的头疼——结果当然是更加严重了。

男人被堵住之后心烦意乱,“啧”了一声之后让我接着说。

虽然他的语气很可怕,但是我总感觉他很懂我的心思——或许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嫁给他的。

我继续说我的梦。

这次我是个旧社会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大概是我的儿子,他抱着的可能是我的孙子,他们两个玩得开心,我在一旁跟着乐呵。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儿子因为我控制不住流出来的口水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抱着我心爱的孙子走了,留下我委屈巴巴地用胸前的口水兜擦嘴。

我回自己屋里,想找我老伴诉苦,可是我老伴像是看不见我一样翻了个身继续睡觉。我没生气,我当时好像是很奇怪为什么他可以翻身。

我被自己逗笑了,口水又流下来。

那天应该是过年,儿媳妇进了里屋来看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能听见大闺女叫我妈。

那声音甜的哟,我睡醒之后心都要化了。

很快天就黑了,一家人坐在一桌上吃饺子。我老伴似乎身体不太好,可是他还是坐起来了,跟着大家一起吃饭。

村里面十二点钟声一响,一家人——包括那个嫌弃我的儿子一起举起酒杯来对着我起哄。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起哄,但是我很害怕,我往后一退把自己摔在地上,跟头把式地往外面逃,但是门被闩插住了,我跑不出去。

男人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告诉我他要去买早点。

我有点着急,跟他说我上学要来不及了,男人没管我,自己走了。

我有点委屈,低着头揪自己的头发。

男人可能真的不爱我。他停车甚至都不会考虑到我坐在车上,道旁边就是一排小区的垃圾桶,风吹过来一股酸臭味,我委屈得要死。

男人回来了,带回来两袋小笼包——有我的一份。他伸手把其中一袋扔进我怀里,另一袋放在前面的框里。

包子破了很多,汤汁油腻腻地蹭在我的校服上。我打开塑料袋——一股垃圾桶的味道。

男人哼起歌,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我抱着一袋小笼包,完全没有吃的意思,但是莫名其妙有了很多底气。

我试探性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终于还是张嘴开始说这个梦,这个让我觉得很诡异的梦。

我说起来那张照片。

我说那些人的服饰各异,站在一排整齐得吓人,我猜他们应该是一家人正在拍全家福。梦醒之后我就忘了他们的长相,可是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他们都瞪着巨大的眼睛盯着摄像头。

“他们笑了吗?”男人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笑了。”我对男人的问题感到很奇怪,仔细想了想他们似乎真的在笑。

男人猛地把摩托车停下来,我感觉到他的后背都在颤抖。我无辜地坐在原位。男人下了车,走到我身后。

“别动。”

我没敢动。

脖子两边传来被带着薄茧的手抚摸的触觉,我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我还是没动。他不会害我。

脖子两边的手突然用力夹紧,被针扎了一样的感觉从头顶和脚底一起蔓延到全身。我似乎能听见我眼球爆开时候血管崩裂的声音。

我眼前全黑了。

到死我也没看见这个男人的样貌。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坐在一个高档餐厅,巨大的长桌对面是一对夫妇。我的脑中没有任何有关于这一段的印象,全靠着肌肉记忆递上我包里的摄像机。

那对夫妇调出摄像机里的影像,看了一遍之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吩咐一旁的助理给了我一张支票。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内容,不过有钱不拿也不是我的风格。我接过支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拿着助理退回给我的摄像机走出餐厅。

我总是有一些很奇怪的能力,比如说我总能很快适应眼前对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打车回了家。心里面那股好奇像虫子一样咬着我的心脏,我坐在电脑前准备把记录提取出来。

进度条很慢。我有点无聊地盯着屏幕,突然想起来梦里男人的脸。

我依旧不知道他的模样,却在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长满了痤疮的大饼脸。我被自己恶心得一激灵,心想自己怎么会重口味到在梦里把自己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提取成功了,是一张照片。

我点开照片,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张照片,和我在梦里面跟男人的描述一模一样。

我放大照片,从每个人的脸上略过可就是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没有变的还是一点——他们瞪得巨大的、露出眼白的双眼,还有嘴边夸张的笑。

这样大的笑容配上毫无波澜的眼睛着实吓人。我害怕地后退,一下把自己摔进电竞椅的靠背上,突然,照片动了起来,黑白的颜色变成有些复古的黄,随后播放起一段视频。

这应该就是拍摄这张照片的现场。我仔细看着。

和我想的差不多,是一院子的人在拍合照。他们一脸幸福地相互问候,互相为对方打理形象。我听见视频后面传来一声男女莫辨的“预备”,那些人顿时停下动作,面向摄像头站好。

可是相机没有传来快门的声响,他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什么反应。

就当我看得有些无聊的时候,他们身后的土坯房突然燃起火来,我心下一惊,那些人却像是木偶一样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点希望了。我不知道这样做之后我们会不会永远消失——”那声音喘了几口粗气,“不过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火势蔓延得很快,我隐约能看见地面上似乎被人洒了汽油。火焰从他们身后烧到他们脚下,再从他们脚下烧到他们的衣服。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诡异地瞪着露出眼白的眼睛盯着摄像头。

镜头被拉进,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最后停在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年妇女身上。

摄像头被调低从下往上聚焦到女人的每一处器官,她的脚已经被烧得显出紫红色,再往上,是还没有被烧尽但已经变得残破的条纹裤,再往上,女人交叠着双手放在腹前,火苗就在她手下不到一厘米,但她依旧保持着让我无法理解的礼仪,最上面,是女人和别人千篇一律的笑,镜头离得很近,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透过摄像头看着我。

我尖叫一声,一个猛劲站起来,眼前直冒火星。

镜头被调成广角,巨大的火舌占据了镜头的四面八方,中间站着那些人,一点一点被吞噬,却安静得甚至没有一声尖叫。

摄像机被从支架上取下,晃动间转向了摄像头后拍摄的人。

是梦里那个掐死我的男人。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忍不住扶着桌角呕起来,吐得眼泪滴在酸水上。

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男人,那些瞪着眼睛朝着摄像头笑的人,他们,他们全部,长着一张——

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冒了一层冷汗,后知后觉的害怕爬满全身。男人载着我去的地方真的是他口中的学校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男人问我他们有没有笑的时候我回答了没有,那么,这张照片上的那二十个人里会不会也有我一个?我不敢再想,回过神来才发现屏幕上的视频阅后即焚。

我忘不掉那天我看着视频的时候,那些噩梦随着二十个人一双双瞪得浑圆的眼睛钻进我的大脑里那种熟悉的无力感,但那天之后噩梦的内容我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再没做过梦,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我的人生比其他人少了二十年,被我一次又一次死亡所占据的我的前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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